杨岚:隐居在杭州,斫琴的人 | 三明治
文 | 星一
编辑 | 李梓新
斫,音“zhuo”,二声。在《琴人》书中,作者杨岚释义,刀劈斧砍。现代汉语不常用,去杭州良渚拜访杨岚的路上,我查了这个字的读音,试图缓解忐忑。
杨岚其实不说“斫琴”,只说“做琴”,这让我松了口气。杨岚喜欢禅宗,源自他对美国五六十年代文化的喜欢。杨岚喝茶,不过太快了,不是品,像渴极了。杨岚已经三个月没有做琴,他向来如此,琴不是情怀甚至事业,只是爱好——在遇到古琴前,他还想过做摇滚乐;在三年前,他又思考,要不去做实验音乐。
古琴CD封面多是老者着长袍,低头抚琴。这也是我想象中的杨岚,隐居之人,有古意。唯一奇怪的是,他生于1987年,太年轻了。
这个年龄段,正是35岁的当打之年,需要背负很多的社会想象。但是杨岚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。很容易理解,当你空缺了教育经历,不在一个单位供职,甚至不算在工作,那些常见的标签都失效了,你也会不知道该怎么让别人快速定位,在这个社会里,你是谁?
曾经有朋友邀请他参加活动,就是得写一段自我介绍,他答复:“那我不去了。”
这样一个隐居的人,却又愿意出书。他被出版社邀请,写一本非虚构书籍。
新书《琴人》出版后,出版方曾为杨岚写过一段介绍:“杨岚的琴艺受到许多业内人士的称许。他也是少数集弹琴和斫琴技艺于一身的琴人。杨岚曾经师从古琴名家成公亮……”杨岚请求,还是换成他自己写的那句话吧:杨岚,生于贵州,琴人。
“我不会说我是斫琴师,也不会说我是专业演奏者。”杨岚说,“琴人,包含了做琴和弹琴,形而上的、形而下的。”
01
拉开窗帘,杨岚的阳台被刨下的木头花填满,只有工具台面浮在中央。天气太热,他已经把半成品(一张面板)搬进了客厅,几种不同大小的刨子、凿子堆在地上。
客厅的正中央被空了出来。弹琴的桌椅倚墙而靠,不久前,它还在被摆在中央。那天,杨岚在弹琴,猛地,水晶吊灯砸了下来,离他不过二十来公分。没砸着人,也砸着琴把桌脚和地板刮花了。天花板残留安装太久的黑色形状,看起来吊灯得有一个手臂宽。
幸免于难的两张琴,现在依然在琴桌上,都是杨岚于2020年完成。在正式出售前,他会先弹奏磨合。同时,这也意味着,2020年之后,他的斫琴工作,目前进展只有那一张面板。
在演奏上,杨岚主要通过授课赚些钱。顾客以家庭主妇和自由职业者为主,多是中年人,冲着古琴的文化符号或是让人安静的特性而来。多是学习两三年便结束了。
大多数时候,杨岚每天在重复同一个日程,大致是上午写作,下午做琴,其他时间弹琴。他常会忘记今天是周几,日期记不住,有时月份也记错了,在一些截止日期到来时惊讶:“就是今天吗?”
邀约是逐渐变少的。杨岚总说没有时间,以此拒绝外出聚会。不是借口,他的确觉得时间不够,他需要沉浸在琴、书或者别的独处活动里。杨岚曾经拒绝互联网的便利,“想要保护自己的时间”,只用短信、电话或者邮件,与外界保持不得不的联络。直到五六年前,他才给出租屋装上宽带。
对于杨岚目前的生活状态,他的母亲没有意见,“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事,能维生就好了。”
时间感,金钱,那些我们敏感的事情,在这个房间里似乎消散了。也许是清瘦的原因,加之刘海垂在眼镜上,杨岚看起来也还是像少年。
有一种叫“少年时间”的说法,称“未来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一幕宏大的场景,让他们感觉生命是无限的。然而,随着学业、工作以及人际关系上的选择日益逼近,所有的截止日期和必须做出的选择又让未来在现实面前撞得粉碎”。这种说法声称,有些人为了保留少年时间,拖延着不愿意长大。
从斫琴的进展来看,杨岚的确有一些拖延症。但我不太确定,什么样算长大?如果一个人退出了常规轨道,不再被截止日期追赶,时间那可怕的效力还起作用吗?
02
做古琴,用的是老木料,往往来自那些拆除的建筑。日晒、风吹,不安定的水分蒸发,木材不再轻易变形。
在德清曾有旧木材市场,江南不少房子使用杉木,许多拆除的房梁房柱堆积在此。杨岚在此买来的木材都堆在了朋友的地下室。现在,杨岚仍在使用这批木料。
除了杉木,梧桐也尤其适合制作古琴。可惜,梧桐少做建材,反而难以寻找到老木。这像是个奇怪的隐喻:要抵达目的,还得先绕一圈路。
杨岚做的第一张古琴用的是梓木——在家乡贵州安龙,梓木漫山遍野都是。整个故事带着点诡秘,家乡里,梓木多用作棺木。斫琴,在梓木板上,还得用大漆调和鹿角粉,涂抹包裹。大漆来自漆树,安龙只有棺材匠用大漆,于是,是棺材匠带着杨岚去寻找卖漆人。
《琴人》中,杨岚写:“有时我梦到琴,就像一口棺材一样。”而那时,他正在堪称奢华地挥霍时光。
斫琴,于杨岚,始于18岁。按照社会时钟计算,这是高考的年龄。杨岚没有参加高考,再往前,他也没有参加中考。离开学校那年他16岁,初三,买下了第一张古琴。
在初一时,杨岚是班长和学习委员。不算是个听话的孩子,总是逃课,但还在学校。初三时,他无法忍受学校,即便在这个姨父担任副校长的学校里,老师总是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“应该说,我没有办法忍受考试。一旦要考试,就好像有人逼迫你做选择,得学习,得放弃一些东西。升学、考试、找工作,这条道路让人厌倦。当然,当时我没有想到那么多。我就是不喜欢。”杨岚说。
时间太久,许多事情都模糊了,又或许他不想说得太详细。在学校,杨岚没有什么朋友,他察觉到,在班级里已经有了主流和边缘的区分,总得按照主流的规则做,否则,孤立就是同龄人给予的惩罚。他也不喜欢。
离开学校后,杨岚的生活倒真的像武侠小说。他在《笑傲江湖》电视剧里见到了古琴,想要上山学古琴,不是去学校学习,一定要有山、有师傅,这是很浪漫的事。他改了名字,杨岚曾用名杨阳,岚是山风。
于是他先去了扬州,用颇为古典的方式找门路:询问网吧的人,“你知道广陵琴派怎么走吗?”无果,他最后在石家庄买到了古琴。而后,他又真的去了嵩山,进入了少林寺的武术班,希冀在武术班里找到教授古琴的人。
或许确实是命运眷顾,在嵩山山脚,确实有位斫琴师。那时是2004年,距离古琴登上奥运会开幕式还有两年,刚申遗成功三年,还是个冷门乐器。
冬天,杨岚在山上学武功,夏天,杨岚在山脚监工,学斫琴。
03
斫琴很难教授。手艺活依赖经验和感觉,对古琴,音色一部分由槽腹决定,那是面、底之间的空间,得寻找合适的位置,削薄——至于哪里合适,削多薄,就是难题了。完美主义发作时,杨岚曾在槽腹上花费两年有余。
杨岚的第一张琴,花费时间更为夸张。从嵩山回到贵州安龙后,杨岚斫琴五年,一张未成。每当把木材做成琴的形状后,他又把它劈开,焚烧。
这是武侠故事的背面,一个犹疑、困惑的故事。
盖子和杨岚相识于2003年。从那一年开始,杨岚就脱离了轨道。2015年,盖子试图写下杨岚的经历,两人长谈了两夜,速写记录有小半本,以盖子的迷失告终:“他的经历太多了,我们捋清时间线都很困难。光是初中,杨岚就转学了六次。”
转学是出于对学校的不适。初二结束后,杨岚结束了这种辗转,他直接离开了学校,开始游历。这一部分都呈现在《琴人》中,我不打算赘述,只像报菜名一样罗列那些地点:郑州,扬州,石家庄,洛阳,上海,湖州……在前言里,杨岚希望读者也可以把这本书当作游记。
没有成绩、升学、截止日期,就像一支迷航船,在汪洋大海里,随着浪漂动。这是一种近乎任性的生活,古琴只是杨岚生活中的一小部分。
每次盖子与杨岚见面,杨岚都在做不同的事:他们初识于“吉他中国”论坛;初见时,杨岚却在斫琴、弹奏古琴;五六年前,杨岚忙着学声音编辑,尝试实验音乐;三年前,杨岚突然皈依了佛教。有的兴趣甚至留不下痕迹,杨岚年少时迷上了雪山,攀爬过三四次,最后一次,下了山便把装备全留在了村民家。当盖子问起,上次见面时杨岚在操心的事,回答总是:“那个,早就不做了。”
他想做太多事,或者说,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。大多数时候,他在游荡,沉溺于想象中。
真正来到了山里,他并不真的想过那些隐居生活,至少想去打牙祭。
18岁时,他又回到家乡,没有回学校,任由自己凭借“斫琴”回避其他人的询问:“那时斫琴成了一个保护壳,用来回避我的身份焦虑。作为一个年轻力壮的社会人,我什么职业也没有,斫琴可以挡住那些问我的嘴。”
山风在空荡的心里呼啸。家里人对杨岚的反对,只在他刚提出要离开学校时。他的父亲曾是矿山安全管理员,对于山同样有执迷的爱。
一个冬天,父子住在山上的小屋,下了雪,父亲嘱咐杨岚,不要关门,让风把雪吹进屋子里。
父亲并不那么相信杨岚,私底下曾说如果他真的能做出琴,“我拿手心煎鸡蛋”。但父亲开始听张子谦奏的古琴曲,比他更频繁地打量正在制作的古琴。
重新回到家乡的第一年,父亲因为意外离世。而后,杨岚在家乡待了五年。
杨岚身上有父亲的影子,比如对山的偏爱。幼时,父子俩一同住在山中小屋,夜里,父亲嘱咐不要关门,让风把雪刮进屋里。也许还有在文学和音乐上的天赋,父亲曾经入伍,在兵营里读《封神演义》,写打油诗,用钢笔盖弹琴。不过杨岚是后来才意识到,父亲是个浪漫的人。
少年丧父是一个打击。在书里,杨岚写父亲的土葬:“握着锄头,稳住身体,发力,挖下第一铲土。终于在18岁那年我变成了一个大人。”
“父亲去世以后,我有一种迫切感。人的一生短暂,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多么重要,却总被其他事情侵占。”杨岚说。他列出了事物的优先顺序,谋生排在后面。母亲也支持他做的一切。他无法容忍一成不变,那就像是在浪费时间。
与其说是选择并坚持了斫琴,不如说,在大段空白时间里,斫琴是体力活,适合打发时间。
“后来我发现,斫琴像是根。它会把你扎进地里,别那么飘。”杨岚说。最近,35岁的他暂时放下了斫琴,因为腰会疼,这也是体力活的弊端。
我在杭州听到了杨岚弹琴,有一曲是《忆故人》。
我提出了不专业的问题:“是故意这样吗?有些时候,只能听到弦的声音。”我是指那种沙哑的,手抚摩钢丝琴弦,发出的摩擦声,并没有乐声。
杨岚不解。但他提起,在后期琴曲,一个声音被拉得很长,有时,声音都接近消失,左手依然在变化指法:“这时声音很小,小到只能演奏者听到。或者干脆没有声音,是心里的声音。因为古琴是弹给自己听的。”
04
从2010年来杭州,杨岚一直住在良渚文化村,前后换了近五套房子,每次都是房东说,不再出租了。
良渚这片区域的行车道窄,环行线,像上了岛。一片又一片类似的树林,模糊了小区之间的差别,地图上显示,整片良渚文化村都是绿油油的。一边是良渚古城遗址公园,一边是晓书馆。
据说,有一些作家,以及人生轨迹也不太平常的人住在这儿。杨岚不怎么认识邻居,除非他们先前就是好友。
最开始的房子是毛坯房,水泥地,他不介意,因为他并不打算定居,最笨重的行李是一箱书。起初来杭州,不过是因为朋友在这儿,而良渚人少,便宜,进主城经过一大片田野。
现在不一样了,虽然书依然最多,琴桌正对着一面墙的书,按照历史、诗歌和宗教的顺序大致分类,他买了五个书架。自己写的那本非虚构作品《琴人》,被随意塞进了空档。
书架是杨岚自己买的,木制,浅色。出租屋的其余地方,以深红色为主,地板、门、房东的柜台。杨岚捏着仿实木的门框包边:“我不喜欢这种。”他喜欢木头原本的模样,像古琴的胚胎,带着树的味道和时间的纹理。
盖子第一次见到杨岚时,房间看起来也差不多。2009年左右,杨岚在宁波雁村,住在一个建筑项目的宿舍里。他短暂地拥有两个房间,一个用来斫琴,四台加湿器奋力工作,大漆在木头上等待干燥;隔壁的房间则是卧室,像学生宿舍般摆着几张床,杨岚自己睡一张,书堆在其余的床上。盖子记得,卧室里挂着宣纸,全是古琴谱上那些古怪的字,譬如“勹”里加一个五,代表勾五弦。
“我觉得杨岚身上最大的特质是局外人。我还没有遇到过第二个这样的人。” 盖子说。
很难得知杨岚的看法。在杨岚面前,盖子曾和两位好友争执,一对二,面红耳赤,他每说几句,便投给杨岚求助的目光,但杨岚什么也不说,只偶尔“嘿嘿”笑笑,谁也不知道杨岚是哪边的。
有时,有人谈论音乐,犯了常识性的错误,盖子瞟杨岚,发现杨岚依然什么也不说,最激烈的反对只是:“这是不对的。”到此为止。
盖子总结:“他不揭穿,不争论,我感觉他就像佛。”杨岚对于表态没有什么兴趣。他警惕集体,关注自我:“维特根斯坦也说,改善你自己好了,那是你为改善世界能做的一切。”
杨岚和圈子保持着谨慎的距离。他坚持用业余状态对待古琴。他不喜欢职业这件事,这事闻起来有点像学校:“大家都在同样的规则里,比谁做得更好。我想避开这一套,避开把自己工具化,避开传统,避开模仿。”他也有点担心,职业是否会把对古琴的热情浇灭。
在“杨岚”这个名字之后,他又曾在豆瓣上给自己取名杨朱。“损一毫利天下,不与也”的杨朱。“我就是杨朱这样的人,个人主义。”他说。这个账号已经搜索不到了,在使用几个月后,一位朋友找到了他的豆瓣页面。于是,杨岚注销了账号:“我害怕别人看了我的只言片语,然后想象我。”
生活在屋子里铺开,天气炎热,也要在家里下厨。在外就餐也颇难为店家,他不吃鸡、鸭、鱼鲜和内脏,从小如此,对外有个俏皮的说法:“可能我受不了吃这种比人小的动物。”
房子对他来说足够大了,一居民房,独自一人,不排斥成家,暂时不再打算搬家。不过,他依然不打算养宠物,还是担心被宠物牵绊出行——十六岁开始的游荡生活如同影子,若隐若现。
弹琴和斫琴不同,是根茁壮后长出的枝桠。书架上一整套《琴曲集成》,三十册,如同庞然大物。
开篇是《碣石调·幽兰》,流传至今的琴谱中,最早的曲谱,也是现存唯一的文字谱,是将近五千字的说明文,相当详细地说明了各个指法与弦位等。依据它,可以大致还原演奏,只是缺了节奏。
在文字谱之后,更为精简的减字谱也没有记录精确的节奏。于是,同一支曲子,不同的流派、不同的人,最终还原的结果不同,这个过程叫“打谱”。一种说法是,打谱的耗时“小曲三月,大曲三年”。
在古琴的世界里,杨岚说:“节奏是自己寻找的。”
05
35岁这年,杨岚完成了《琴人》。出版新书连带着许多活动,包含已经结束的四场分享会。
连自我介绍也会退缩的杨岚,参加了《一席》的演讲,场下暗灯,只能看到黑压压一片人群,他听说有三四百人。半个小时的时间里,场上时间提示器一工作,他就忘词。为了防止自己有小动作,杨岚一直把手揣在裤兜里。
杨岚在《一席》
这本书已经出版了五个月,杨岚见了太多陌生人。在与人打交道上,他还是个新人,苦恼于如何说话:“我讲得太不准确、太笨拙。”在人际里,从前他是观察者,如今成了参与者。
一场分享会上,有读者提问:“生活的真谛是什么?”杨岚心想:我怎么会知道?
在那些看起来闲云野鹤的日子里,始终有另一种焦虑在追赶杨岚:时间不够用了,时间紧迫,要保护好时间。
人过三十,杨岚发现自己还在变。体力上,他很难再通宵斫琴,腰会疼;心境上,他开始考虑定居和成家的问题,渴望与人建立联系,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坚定的丁克。
杨岚说:“有的人会期望我一直保持这样,纯粹,没有钱,没有女朋友。这种期望是压力,我怕让他们失望,我也知道我不可能永远是这样。”
他忽然停下了船,想到陆地上看一看,这个世界和其他人都是什么样子的。
杨岚在分享会
写作是他开始交流的第一步。有一部分是责任,斫琴、弹琴二十年,他觉得在自己离开古琴之前,应当总结经验。还有一部分是敞开,从一开始,杨岚给《琴人》的定位就是写给朋友。之所以写,也是因为“比起说,更擅长写”。
这原是一本纯粹关于古琴技艺的书,在版权经纪人的指引下,他小心地加上了自述回忆,后来又删去不少。
出版后,想到将有其他人阅读,他曾不安:“读者将会看到什么样的我?”后又释怀:“随他们想吧。”
“我已经不再是个人主义者了。”杨岚说,“我发现,人是不可能与其他人毫无联系的。我需要其他人,也无法摆脱其他人。人只有通过他人,才能认识自己,只有自己时,反而看不清自己。”
在《琴人》里,编辑还是在杨岚的自我介绍里加了一句话:正开始写第一部长篇小说。
· · · · ·
三明治“555 Project”自2021年1月推出以来,在“在地”领域呈现了近两年上海街区发展的生态,并连接了很多在地的创作力量。现在,我们正推动555 Project走向全国,共创更多在地项目。由此,我们想到设立一个“555 Project在地创作”支持计划,给在地创造上有需要的朋友帮一把。
· · · · ·